茗馥

丹壁藏书册廿三万,读与报君恩

【楼诚/沈方】先觉者的困境(三)

  • 一个虐梗,我居然在写温馨向


明楼:“1940年的暮春,法国向德国宣战,而上海早已是一座风雨飘摇的孤岛。到我们归国前,法国仍是宣而不战的状态,由于“马奇诺防线”和一战完全防御的思想影响,法国从上而下都以为他们足以坚持这场战争。

“归国前夕巴黎的气氛已经十分紧张,交通也受了一些管制。我们借道香港返回上海,在香港逗留到六月。六月底突然听到了贝当政府投降的消息。”

德军诱使英法联军支援荷兰,趁机偷袭阿登高地,联合荷兰德军将联军围困在敦刻尔克,进抵了马奇诺防线的后方。

“仅仅46天,第三共和国就覆灭了。尽管她不是我的祖国,但我并不愿见她遭受炮火。这又让我不得不惶恐。”

 

明诚换下清洁工的工作服,换上了自己的衣服,快步走下楼梯。他虽然刚刚把原田熊二摆在了卫生间里,但身上既无硝烟味,也无金属凉意,这让他很放心地在人群里自由地穿行。即使他对这样的任务已经很熟练,他的手依然很干净。

他不爱枪,更不喜欢见血——谁都不会喜欢。他敏感的、属于艺术家的神经尖叫着让他离这些东西越远越好,但他不会这么做。

明诚在走进明楼所在的咖啡馆之前甚至停留了一会——他背靠着咖啡馆的正门,看见一个年轻的巡警从卖花的姑娘手里接过一只玫瑰,小心地把花卷进报纸里;一对男女在电车站前亲密地交谈,后来女人登上电车,男人挥手向她告别;一个穿着灰色工装的小伙子从街角突然冲出来,差点撞到他身上,还是没有赶上电车,手扶着膝盖直喘气。

他深吸一口气,这才应该是生活。

 

他们回到下榻的酒店里,明楼去处理从原田手里拿来的文件了,明诚收拾他们两个人的行李。

明楼:“明天就要回上海了,八年没回来了,想家吗?”

“嗯。”

“可惜明台晚几天才到香港,不能再等他了。”   

“嗯。”

明楼因为这一声声的敷衍叹了口气。

“阿诚。”

明诚停下手里的动作,回头冷着脸瞥他一眼。

明楼:“怎么回事?”

明诚:“我紧张。我没学过怎么做汉奸。”

明楼把他拉到椅子上,对面坐下,抿嘴笑了。

明诚被他笑得心里有点发毛,他不应该发这通无名火。

明楼:“孔曰成仁,孟曰取义。这是我们最好的机会,在法国不是都说好了,怎么又生气。”

“我是担心你。世人不会说我明诚怎样怎样,世上有几个人是知道明诚的?可是你明楼一旦回沪,就是众矢之的。”

“明诚,你是在质疑组织的决定吗?”

“明楼同志,我无愧于我的信仰。我不是在讨论这个决定……”

“这些年我魂牵梦萦地做着还乡梦,我们为什么离开上海,为什么回到上海?”

明诚一瞬里想起很多重要的画面,弄堂口经过的报童,走上巴黎街头的劳工,蜿蜒流淌的涅瓦河,图尔清淡的月色,在公车站等候的情侣。

“你担心我们对付不了日本人?”

明诚突然泄了气:“这我不知道。首先大姐那一关你就过不了。”

“怎么过不了?”

“汉奸走狗。”

这就对了,明诚不过是要提醒他爱惜羽毛。

明楼缓缓靠在椅背上,半边脸隐在阴影里:“我的丰功伟绩值得镂在青铜上,刻在大理石上,画在木板上,万古流芳;几时这些功绩流传于世,那真是幸福的年代、幸福的世纪了![1]”

明诚敛了目光不去看他。他知道这是在一个行将终结的时代里,明楼所追求的不朽声名。而他早已许诺追随左右。

 

“我从来不曾萌生退意,即使是在大姐牺牲以后。”

明楼说到这句的时候,眼里有经年的恨意。

“我们失去她的那一年,明台也离开上海去了延安。后来明堂哥请我们去和他一起过年,但我没有去。”

方孟韦也曾经历过失去至亲的痛,然而年代十分久远,幼时的许多记忆已经分不清是真是幻,只知道从那以后再也没有人将他搂来怀里,讲《范滂传》和苏东坡。[2]

但他分明知道明楼的痛苦比他更甚。死别不同于生离,就如同他相信木兰的新生,而小妹却成了心上的一道疤。

 

民国三十二年,岁在癸未。盟国的首脑折冲樽俎,谈论起战后世界的面貌,其中的中华民国俨然跻身世界四强。南京政府正无可避免地走向疯狂和沦亡,重庆政府盘算着如何使胡宗南剿灭陕甘宁共军。

而这一年明家的年夜饭,围坐在桌前的只还有三个人。

阿香张罗着:“大少爷请上座吧。”

明楼摇了摇头,把上首的位置空出来,仍是坐在右手边。

明诚只好坐到他对面。

阿香见状心里难受,便不说话了,一顿饭吃得冷冷清清。

吃完饭起身的时候,明楼突然吩咐道:“阿香,以后不要叫大少爷了,叫先生吧。”

这个家里的长辈都不在了,还有什么少爷呢?

 

晚饭过后明楼照例在祠堂里待一会,明诚先回书房给明台回信。

吾弟明台惠鉴:

顷接手书,甚欣甚慰。今兹略闲,率写数语。

汝兄与我,敝寓均安,顽健如往日,令尊亦阖寓无恙,可释远念。

你假死以后,兄长明堂时常感慨,明台虽然跳脱,却聪颖率真,具晓大义,可谓人杰,不料为奸人所害。拳拳情意,令人动容。以此示汝,勿忘此恩。

……

明诚听见门边的响动。

明楼穿了开衫的毛衣,使他的气质显得格外温和稳重,与白日里那个翻云覆雨的政客判若两人,眼前的这个不是他的上级,也不是他的同志,只是他相依为命的家人。

明楼走到他身旁,看着他示书幼弟。

……

韩退之曰,古之学者必有师。又曰,圣人无常师。汝兄与我具不在你身侧,但盼你自觉发奋学习。你虽已成为一名共产党员,却时机仓促,认识不深,务必勤奋修学,不耻于师。

武侯曰,夫君子之行,静以修身,俭以养德。你长在富足之家,未曾经历生民疾苦,如今独立生活,当知衣食不易,务必克勤克俭。

……

明诚言简意赅,明楼却动容。他们兄弟几人没有血缘维系,明台的母亲对他们姐弟有救命之恩,却与明诚非亲非故,素昧平生。阿诚对这个弟弟,从小的爱护、管教,竟比一般的兄长更甚。

是知恩,也是善良。

……

你信中所请,我具已知悉。凡事服从安排,清明不可反沪。家中具好,长姊丧仪有我二人操持,勿以为念。

汝兄前日问起你,皆因佳节将至,弥添怀思,又道勿以家信扰之,使其心旌动摇。

又,朔方寒冷,嘱天冷加衣,善自珍重。

书短意长,不赘。

勿劳赐复。

 

民国三十二年元月

兄诚示

 

明诚封好了信。

明楼:“同下次的情报一起送到交通站就行了。”

明诚:“不犯纪律?”

明楼:“不犯。穿暖和一点我们出去,快到子夜了。”

 

爆竹声中一岁除。

明诚在这喧闹里朝明楼喊:“大哥,红包?”

“是啊,轮到我发红包了。还是老规矩,你直接从秘书处支,走招待费?”

“越有钱越抠门!”

火树银花,转眼便放完了。

明楼叹道:“等到胜利以后,明台也回来,这个家里就热闹了。”

明楼从未用如此笃定的语气说起“胜利”二字,明诚对此深信不疑。他在近三十年的人生里从未失去过航向,只要看到明楼的身影,心中就不会慌。

明诚:“你肖想过胜利以后吗?”

明楼没有回答。一身污名难以洗去,能不能保全到胜利那一天尤未可知。但他不想在今夜谈起这些,也不想责怪明诚。

明诚从这沉默里得到答案,他歉疚地望着明楼,得到了一个吻。

他说:“有你就好。”

民国三十二年的上海没有落雪,于是明楼连咏雪抒怀的机会也没有,悻悻地回屋去了。

明楼在这一生经历过许多不眠夜。他正值盛年,即使一两天不眠不休也能撑起精神。他在这个夜晚突然觉得很疲惫又很安然,很快便偎着明诚睡着了。




[1] 《堂吉诃德》,塞万提斯著,杨绛译

[2] 苏轼生十年,父洵游学四方,母程氏亲授以书,闻古今成败,辙能与其要。程氏读东汉《范滂传》,慨然太息,轼请曰:“轼若为滂,母许之否乎?”程氏曰:“汝能为滂,吾顾不能为滂母邪?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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